許多年前看過《河口人》，導演洪淳修藉由一個三代同堂漁夫家庭的命運，講述了一個河海交會的百年老村八仙所面臨的困境。漁民過去賴以謀生的漁獲如烏魚、文蛤及鰻苗，因錯誤政策與環境污染之害，質與量每況愈下，上一代哀嘆往日榮景不再，年輕一輩轉業困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，究竟這是現代化、都市化過程中必須承擔的必要之惡，抑或只是人類文明歷程中再尋常不過的轉型過渡所必須？
《河口人》結束在無解的嘲諷中，漁民批評譁眾取寵的市政決策無濟於事，畫面上則是當時的台北市長馬英九搖頭晃腦取悅台下群眾與民共歡。漁民最後那句「這個不良的人在弄，國民黨再怎麼弄都不會乾淨，小工程都弄不好，還讓他做總統，台灣人就被他賣光光了」竟宛如先知般，預言了2014年三月因反對黑箱服貿進而演變成「太陽花學運」的必然性。影片最後以口琴簡單吹奏的兒歌〈我的家〉謝幕，無疑是最大的諷刺。我家門前有小河，可惜小河裡只有爛泥與油污…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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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河口人》劇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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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三月，正當「太陽花學運」如火如荼展開之際，洪淳修的新作《刪海經》贏得了第三十六屆金穗獎最佳紀錄片獎。「刪海。經」這個片名取得非常有意思，一方面直指影片內容與《山海經》裡所提及「鱟魚形如惠文冠，子如麻子，南人為醬。」攸關。另一方面則是取材《山海經》中名叫精衛的鳥天天叼石妄想填平東海的遠古神話典故。有活化石之稱，在台灣已滅絕、只在金門和澎湖看得到的節肢動物——鱟，不只是人類的食物，還有另一種功用。牠因為在地球上活得夠久（兩億年），而演化出對細菌相當敏感的免疫系統，牠的血因此可以提煉出試劑來檢測人體是否遭受細菌感染，造價極度昂貴。可惜的是，台灣人並沒因此重視鱟，反倒讓牠一步步上走向滅絕，恰如二十一世紀的今天，台灣人砸錢填海，在金門蓋了一個沒有船的港以迎接「當年的敵人」（共匪）上岸那般荒謬。
《刪海經》以洪淳修的旁白串連全片，很典型的「南藝學派」敘事角度（嚴格來說「南藝學派」是個略帶爭議的專有名詞，有創作者不介意被如此稱呼，也有創作者極力撇清）。事情源於金門知名的「守鱟戰士」洪德舜在看過《河口人》以後，急切聯絡上洪淳修，希望他能前往金門記錄鱟。鱟雖未被列入保育類動物，但受到棲地破壞和人類捕食，面臨嚴重的生存危機。洪德舜投入護鱟運動長達十二年，在接到他電話後六個月，洪淳修總算搭上前往金門的飛機。
如同《河口人》，洪淳修依舊藉由「人」（保育人士、漁夫等指標性代表）的記錄，進一步思索金門全面開發所必須面臨的生態與環保難題。不同的是，此番啟用旁白輔助說明，洪淳修頗具喜感的「台北俗」觀點無所不在，甚至在終於結束這段長達六年的金門紀行，交待幾個被記錄者的近況作為後話時，洪淳修忽然跳脫出原先的敘事框架，說「自己回到台北，剪完這支片子，現在片子快播完了，但是片中的金門鄉親沒有海的日子卻剛要開始。」洪淳修像是自言自語，也像在與銀幕前的觀眾對話，他語氣平和，乍聽無力無奈，卻又好似在觀眾心內劃了一刀，其實是再血淋淋不過的尖銳控訴。
當《刪海經》的尾聲出現了台北101大樓，正好也是《河口人》的開場，對比《刪海經》開場的城市全景，我忽然有所頓悟。洪淳修從人的處境來講河海生態，再由此思索政治和經濟等更巨大的脈絡影響，結果他自始至終真正關注的，其實是台灣。而且他這兩部紀錄片的切入角度殊途同歸，都是由邊陲的處境藉以思索核心的台灣。《河口人》的八仙是大台北都會的邊陲，《刪海經》的金門則是「中華民國」的邊陲。
金門基於戰略上的重要性，在沿岸設置了各式各樣的防禦設施，意外保留許多潮間帶。簡而言之，在台灣西部沿海無法存活的鱟，乃是因為反共、因為「戰爭」之故，才得以在金門存活下來。然而物換星移，隨著兩岸關係由敵對而分階段逐步相通，金門為了推動經貿與觀光而大興商港，粗率不負責任的生態評估加上「利大於弊」的填海造港開發大計，致令當地漁民喪失漁業資源，鱟竟因兩岸一家親的「和平」新政策而面臨生存危機。
洪淳修用影像記錄下即將消失的一切，不只是漁人與河海生態，更重要的還有那看似無形的、文化上的傳承。《河口人》末尾，緊接著那股精神層面感傷的，是洪淳修自己對於「政治污染」的嘲諷；《刪海經》有過之而無不及，在嘲諷之外，還要試圖去釐清那個更結構性的癥結所在。金門作為「中華民國」與「中華人民共和國」之間的轉運連絡站，基於防衛台灣的特殊戰略地位，它在歷史長河中的立場變化，間接反映了台灣主權定位上的自我矛盾與困惑。由邊陲微觀中心，鱟的生存危機透露了台灣過度依賴中國的隱憂，同理可證，這不也是「太陽花學運」最關鍵性的存在理由？重點不在於台灣究竟要開放到什麼樣的地步來面對中國，重點始終在於，台灣人該如何面對自己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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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 鱟.台北立法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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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刪海經》最後與《河口人》一樣，以馬英九的新聞畫面作結，只是如今他已從馬市長升格成為馬總統，無論八仙還是金門的漁民都直言不諱，痛批國民黨根本是詐騙集團。新聞先是出現蔣介石宣示反共的歷史畫面，隨後馬總統宣示要為下一代打造一個和平的環境，在這個刻意設計的謝幕式中，一隻鱟從消波塊旁的廢棄電視機上摔了下來，螢幕裡的馬英九兀自說著他的賣台大夢……。無論你認不認同洪淳修強烈的政治立場，你必須承認《刪海經》的切入角度、論述以及視野是有前瞻性與說服力的，《山海經》裡的遠古啟示與當下台灣的存在危機（另一種層次的國族生態論）竟能如此巧妙地被連結起來，彷彿有意無意地撩撥銀幕前的觀眾，你認為「台灣之春」有否可能到來呢？
Ryan / 影評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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